□半文

　　沙地的上空飘荡着一层厚厚的稻花香，又浓又稠，浓到化不开，稠到撕不裂。这一日，早稻成熟，一马平川的沙地上，洒满了一地的金黄。沙地迎来了第一轮丰硕的收获，农人开动带“XG”字样的收割机，向着一地金色出发。“XG”是星光，收割机如同挥动着锋利的“星光”，“沙沙”，把一地稻穗收割，脱粒。把稻谷打包，又吐出芒，吐出秸。粉碎后的草料，重入轮回变成养分，滋养沙地下一轮的丰收。

　　过去，这个时节是沙地的大忙季，称“双抢”。抢收，抢种。收早稻，种晚稻。我的父亲母亲忙得脚不沾地，我和姐姐亦是力所能及地帮忙干农活：拔秧，插秧，拎稻草。干不了重活，就干些细胳膊细腿的小活，也算是为大人分担一些。虽不多，但心里高兴，因为总算不是白吃了稻米，能为家里出点力。

　　父亲躬身，挥动镰刀，“唰唰唰唰”收割的姿势，和五千年前良渚的先民一个模样。父亲举起又落下的锄头，和先民手中那一把一个模样。父亲播下和收获的每一粒稻谷，如同先民播下和收获的一样。沙地是钱塘江喇叭口的冲积平原，土壤沙质，透气沥水，利于水稻生长。这一流域，七千年前就有先民开始播种水稻。“八月剥枣，十月获稻。”数千年前，《诗》中所种之稻，与父亲手中那一粒也是一样。

　　“乃求千斯仓，乃求万斯箱。黍稷稻粱，农夫之庆。报以介福，万寿无疆。（《小雅·甫田》）”粮食丰收，还需要再建一千座粮仓，还需要打造一万个粮箱。五谷丰登，这是农民最幸福的事情了，真希望这样的幸福，无边无际，没有尽头！我站立在丰收的沙地之上，和一个农人站立在数千年前的诗中场景，丰收的喜悦也是一样的。抓一把稻谷，凑近，用鼻子深深地吸一口带着大地芬芳的香味。想到这一口稻香来自数千年前，来自先民的石镰石犁之上，心头便多了一种莫名的迷醉。忆起“稻花香里说丰年，听取蛙声一片”更是迷醉。有些香味醉人，譬如，稻米的香；譬如，稻花的香；譬如：大地的芬芳。

　　特别喜欢稼轩词中的“稻花香”。我的父亲，我的先辈，良渚的先民们，在挥动镰刀的时候，闻到了丰收的芳香。对于一个农人来说，稻米的香味，胜过一千朵百合、一万朵玫瑰。农人是实在的，相对一朵花的香，他更喜欢这一种只有粮食才能发散出来的厚实的香味。但辛稼轩不是一个一般的农人，他不仅闻到了稻米的香，还闻见了一朵稻花的香。稼轩的“稼”，是庄稼、是农事。所以我说，稼轩不是一个一般的农人，而是一个诗意的农人。或者说，是一个怀抱农人梦想的诗人。只有靠近大地的诗人，才能闻到大地吐露的这一个秘密。我把稻花香，说成大地的一个秘密。因为它很小，小到几乎可以忽略。只有在稻田里生长的农人，才会发现：稻子还会开花。也只有胸有诗意的农人，才会闻到那醉人的稻花香。

　　稻花很小，不过两毫米，没有花瓣，只有两片绿色的稃，内稃、外稃，小小地裹着花蕊和花柱。底部有两片小小的浆片。浆片不断地吸水膨胀。在某个清晨，当花朵听到大地的心事，觉得该开花了，“卟”一下，浆片会打开稃片，像打开一个小小的贝壳，轻轻地吐出怀抱了许久的芬芳。水稻一生很短，早稻更短，发芽，生根，长叶，分蘖，开花，结实，不过100天。短短100天，穷尽一生。不过，即便短，也要芬芳。它把属于自己的芬芳，通过一张小小的嘴巴吐露出来。一朵稻花虽小，一穗稻花就大了。一穗稻花从底到梢，能开两三百朵稻花。一片水稻田数以亿计的稻花，站立在稻田深处，微风吹过，稻花如浪。想象那一片壮观，远胜稼轩笔下的“沙场秋点兵”。

　　稻花不是百合，不是玫瑰，微小也不艳丽，从花开到闭合，不过短暂一小时。不过，相对于它同样短短的一生，已经足够。至少，它曾经开过，曾经吐露过属于自己的芬芳。“稻花香里说丰年。”每一朵小小的稻花，吐露的都是大地丰收的秘密。稻田里的每一声蛙鸣，说的也都是大地丰收的秘密，只有怀抱诗意的农人，才能真正听懂。

　　这一日，我穿行在沙地之上，穿行在一层厚厚的稻香之中。“星光”收割机把金黄的香味吞下，又吐露出来。物质与科技的发展，一日千里。穿越数千年时空的丰厚大地上，播种与收获的姿势都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。但丰收的芳香是一样的，这是一朵稻花孕育的香味。大地吐出稻花的香，稻花吐出稻米的香，稻米吐出一粥一饭的香。沙地之上，丰收的香味让人沉醉。听说：今年沙地早稻丰收，亩产超过一千斤，父亲很高兴：比过去镰刀铁耙，强太多了。

　　“黍稷稻粱，农夫之庆。”几千年了，丰收的快乐是相通的。